Blogger

Translate This Blog

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

產戰十二小時 (三)



產戰十二小時 (一)
產戰十二小時 (二)
產戰十二小時 (三)
產戰十二小時 (四)
上回談到,我終於都到達醫院產房最深處,準備陪產。

我和太太一夜沒有通電話,不知她的情況怎樣。是今早突然穿水,還是從昨夜開始,一直痛到現在? 情況如何,醫院根本沒有向我說明,我甚至連問他們問題的時間也沒有,我只清楚知道,現在我這具臭皮囊,已經達到疲憊的頂點,而急速的心跳造成的精神亢奮,使頭部幾欲爆炸。但是,我好歹也睡了三小時,希望太太昨夜能休息,不是半夜直痛至天明吧,心中默默向天主祈禱。

到達走廊盡頭處,左轉進入產房,第一眼看見的,是強烈的光芒照在白皚皚照在牆磚上,四週圍,滿佈直立式的幕幔,全都一色淺綠。細看那是什麼幕幔? 那根本是手術室用的幕幔。

這兒是手術室!

我大膽推開幕幔,看見有三位護士,分別站在手術室不同角落,低頭起勁地處理著什麼東西。中央是一張大大的病床,床前,站著一位全身穿著防幅射保護衣的醫護人員,看樣子似要動手術,當真嚇我一跳。在房尾角落的護士見我進來,高聲向病床方向問道:「阿太太,你睇吓係咪你老公?」從房門的角度看去,我只見病床上,高高跺起一雙腿。我二話不說,快步上前確認。只見一位女性,身穿病人長袍,肚子高高隆起,手臂貼滿電線,披頭散髮,而雙手抓著氧氣面罩,覆蓋面部,正在歇力呼吸,看樣子,就似一具正在進行實驗的人造人。

一舜間,我立即認出是她。

太太抓著面罩,合上眼呼吸,好像不知道我已經來到。只見她前腹上,繫著一個小盒子,由各色電線連接著,未端通向床緣一部大型儀器。儀器上面有個顯示屏,一波波有節奏的浪流,顯示著寶寶在母體中的心跳。儀器叫聲一啤一啤高聲尖銳,緊張氣氛,充斥整個房間,格局根本就是劇集ER急症室的場面。我站在床緣,放下背包,看著她可憐的模樣,輕輕撫摸她的前額,溫柔地底頭在她耳邊說:「我來了。」

突然,她像被附魔一般,抓著氧氣面罩,雙腿猛顫,張口大聲狂叫:
「呀~~~~」「呀~~~~~~」「呀~~~~~~」

驅魔人? 我被她嚇了一跳,以前即使是坐過山車,也從未見過她叫得這樣聲嘶力竭,叫得如此瘋狂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什麼叫「嚎叫」,腦海閃過劏豬片段,那是人類徹底回復動物性的痛楚哀號。看見她痛成這個樣子,我呆若木雞不知所措,轉面向護士們求援,只聽到其中一位護士以司空見慣的口吻道:「慳D力啦,你再咁樣叫,一陣推既時候無晒氣力。」

幾聲嚎叫後,太太喘著氣回復平靜,她轉過頭來,微睜雙眼,看看我,拿開面罩,高聲道:「原來....D氣吸左.....係會神智不清架!」原來面罩提供的不是氧氣,而是具鎮痛效用的笑氣。

接著,又是一陣嚎叫,只聽護士又道:「阿太太,唔好再叫啦,你一陣間無晒力架啦。」

我太太又拿開面罩,有氣無力地說:「原來接生果個姑娘,係我地識得架。」

我一頭霧水,轉面看看那幾位姑娘,只見站在床未,那位全身穿著保護衣的姑娘說:「竹中先生。」因對方頭戴透明面罩,看不清是誰。

太太說:「佢係阿豪個老婆呀。」

我瞪大雙眼:「吓? 少奶?」阿豪是我的舊同事,因為人敦厚平穩,大家都叫他老爺,他的太太,自然便給我們叫作少奶。香港的護士出名惡,但此時此刻,為自己太太接生的助產士,竟然是自己的朋友,間直喜從天降,頓時充滿安全感。

其實在這段時間,太太的子宮正在不斷收縮,她很想「痾」(是產子的痾),但據護士們的檢驗,她的子宮頸和陰戶尚未完全張開,故不斷出現以下對話:

「呀~~~ 我想痾呀!」
「唔好痾住呀。」
「唔得呀! 我要痾呀!」
「唔好痾呀。」

據護士的解釋,如果子宮頸和陰戶尚未完全張開,而孕婦隨子宮收縮用力「痾」,會導致子宮受傷、出血或其他危急情況。但此際,太太已痛得進入狂亂狀態,她終於忍不住:

「唔得啦,我要痾啦! 呀!!!」

助產士少奶和另一位護士便過來,一起站在太太雙腿之間,細細研究,用大量醫學術語交頭接耳,手指向著陰戶,指指點點,然後身穿保護衣的助產士少奶舉頭向我說:「先生,你都可以過嚟睇架喎!」

嘩,我心道:「OK架啦,唔洗架啦,我成日都睇架。」但為免幾位護士誤以為我膽小怕血,我還是故作認真,隨便引頸,張望一下。

「嗱,太太,而家開得幾好,我地可以開始啦。」其中一位護士走向太太的右手面,續道:「一陣間,一痛,你就出力痾,痛完,就唔好痾,休息下,再痛,就再出力痾,得唔得?」

其實,早在護士說這話之時,太太已經自把自為,正在出力「痾」了。這時,我開始明白,原來順產,好好配合痛楚和體力之間的短途爆炸,是策略關鍵所在。

接著每一「痾」,太太雙拳握緊,大聲咦呀咦呀的,看樣子,情形跟便秘時用力「痾」,沒多大差別。她每一下「痾」,護士便說道:「下巴貼心口。」就像教練一樣。而我,每當發現太太「痾」時,沒有按護士的指令做,我便用手輕托太太的後腦,幫助她下巴貼心口。有時,當太太只顧「痾」又而忘了下巴貼心口,護士便以敦促的語氣道:「又唔記得啦,下巴貼心口呀。」其實,有時是我忘了托她的後腦。

太太每咦呀的「痾」一下,便喘氣休息數十秒,然後再次進入子宮收縮狀態。每一下痛楚,帶動著渾身力量發力「痾」,而每次「痾」的時候,她都要用力向下擠,流眼淚和噴口水,不在話下,連額頭和頸項也青筋暴現。有幾次太用力,血管漲得厲害,我覺得她像接近爆血管邊緣。

太太推谷了數十下,經已唇乾嘴裂,全身滾燙,混身在冒汗。每一次仰頭喘息時,我都會替她抺汗抺眼淚,給她喝一口清水,情形跟拳擊手回繩角休息時補給一樣。不過,從護士的語氣聽得出,進度甚緩,寶寶已困在腹中頗長時間了。太太每一次休息過後,在旁的護士會說:「嗱,有無痛? 一痛就痾,無痛就透(休息),唔係太痛既話,就唔好痾,留返D痛。」嘩,「留返D痛」,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概念。

「好,我地再嚟。」接著,又是一陣陣咦呀的「痾」,這種波浪式的痛楚,重重覆覆,一分一分磨掉產婦的精神體力,加上護士在旁不斷指示和敦促,好像每一下都推得不好,都推得失敗。我看著太太身心都在受苦,當真心如刀割。

「試下轉姿勢。」站在床右方的護士,對左面的護士說道。這時,我突然發覺,四位護士,前中左右,原來打陣法:保護衣少奶助產士站在雙腿陰戶前,主力指揮大局及接生,為主將中鋒;後防護士打補給,策應中鋒助產士;而前鋒左右翼護士各一,負責觀察報告及教導產婦生產。

「嗱,太太,透透先,你望望尼張圖。」左翼護士指著牆上貼著的一張圖,圖上繪畫了一個產婦生產的姿勢,那是躺著作蹲腿勢,雙腳屈曲,雙手緊抱大腿,膝部直抵肩膀,使陰戶完全外開,易於生產。這圖畫得不錯,但讓我光火的,是圖的尺碼,因為那是A4 SIZE! 而且還是沒有上色! 沒有陰影! 沒有立體感! 十足十古本<易筋經>的殘譜缺頁。

要知道,產婦生產時的十級痛楚,相等於將男性的陰囊,拉上頭頂百匯穴一樣痛。易地而處,如果有人將我的陰囊拉上頭頂,定然痛得眼淚口水鼻涕直流,神經錯亂,雙眼模糊,在這種狂亂狀態下,還要斜眼看單色版<易筋經>做各種動作? 至少也給我看一幅彩圖吧! 幸好,當下這個曲膝拉腿露陰勢,我和太太在產前訓練班學過,我立時拉她手腳,幫她完成這個姿勢。接著,又再一次痛楚的嚎叫。

不知為何,這露陰勢,對她不太有用,沒什麼進展。時間已經過了頗長,「痾極都痾唔出」,倍感錯敗,由昨夜陣痛至今,已經超過十小時,我太太已經筋疲力竭,加上左右翼護士,不斷在旁訓導,似乎整個事件都是她「生」得不好,「產」得不濟,讓週遭的人連同寶寶一起受苦。我感覺到,整個房間有一道無形的焦躁,加上儀器急速的叫聲,力量集中一起,猛烈轟向我太太。

突然,太太發狂大叫,頭上血管暴隆,如麥當勞飲管那般粗,她引全身力度,抱腿猛然一擠,護士們立即驚覺留神,齊聲高叫:

「唔好亂! 唔好亂!」

你嚷她叫,鼓動大家心亂如麻,混作一團。這種狂擠猛痾,我的心,直跳出來,我真怕太太的血管,會突然爆破,當場斷片。

在這一刻,我全然不知應該怎樣做,或者實際一點說,當下這個手術室中,能夠不慌不亂,控制大局的,總是女人,因為只有她們才知道什麼是產痛。

我深深體會到,那管是古時還是「大男人」的世界,男人,最無用處的時候,是在產房的時候。

下一回:
產戰十二小時 (四)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

Stat Counter


View My Stats

搜尋此網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