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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6月21日星期四

產戰十二小時 (四)


產戰十二小時 (一)
產戰十二小時 (二)
產戰十二小時 (三)
產戰十二小時 (四)


太太發狂的一陣狂擠猛痾,終於結束,然後如休克般頹然臥倒。那一刻,我看見她的體力耗盡,接近人類的邊緣極限。「生唔出啦。點算好。」絕望之情,澎湃地湧上來。如果現在是跑馬拉松,跑得那樣筋疲力竭,本來早就放棄,算數了事,沒有懲罰。但是,現在是產子,當下有一條性命,卡在另一條性命的身體中,怎樣停? 這一刻,我終於明白,古時醫學落後,孕婦難產而死的慘況和無助,想到這兒,心中禁不住大叫:「唔玩啦,可唔可以唔生。」


「阿太太! 唔好亂! 嗱,你要再出多D力,而家仲未得。你記得.....」護士又開始說教了。

我作為一名社工,心理學的訓練告訴我,一味說教,只會令人不停意識自己的弱點,打擊處事的自信心。相反,正面和鼓勵的支持說話,像燃油一樣,能爆發人的潛能。

我溫柔對太太說:「你已經做得好好,好辛苦架啦。」確認對方的努力和苦楚,是運用同理心的基本技巧。

前鋒的左右翼護士可能聽到我這樣說,意識鼓勵的重要性,話風立即轉變:「阿太太,你做得好好架啦,嗱,一陣間,你再......」

人的心理精神狀態就是這樣,最複雜的鬱結,需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開。果然,手術室的氣氛被扭轉了。兩位護士似乎明白,我的太太,性格「受軟唔受硬」,過多直接的指示,反弄巧成拙。

「不如比佢自己嚟。」中鋒助產士對前鋒護士說。
「係啦,佢可能要自己試下。」左右翼護士認同。

於是,左翼護士在床邊拉出一個把手,略一拉直,那把手變成一個搞盤。當她轉動時,病床的床尾部份,慢慢下降一層,令孕婦的雙腳,可以往下踏,好像睡在一張「樓梯床」上。中鋒助產士在這時,更換了一塊很大的吸水床墊,續鼓勵道:「嗱,你做得好好啦,而家我地換個姿勢,再試下。」

我太太也是一個好勝心強的人,果然,她再猛力嘗試數次之後,進入了自己的節奏,前鋒左右翼護士已不再作聲,回撤協助中鋒助產士。當下,她們開始忙碌了。忙些什麼,我看不清楚,只見她們不斷更換血跡斑斑的床墊。這時,我知道,生產的進度,又稍有進展。

經過一輪忙亂的嚎叫痛楚,無意中,我一瞥眼,看見了一個令我震撼的畫面:

太太的陰戶之中,露出了一些濕潤的毛髮。

那是寶寶的天靈蓋!

我懷著傳統書生中舉的狂喜,抓著太太的手,立即告訴她:「得啦,得啦,已經見倒BB個頭啦!」太太聽罷,精神亦為之一振。

中鋒助產士少奶隔著防毒面罩說:「嗱,太太,做得好好,而家見到BB個頭啦,我地轉個姿勢。一陣間一痛就用力。」

同時間,左翼護士再搞動把手,床緣兩邊,慢慢升一雙扶手,床未部份反起一雙腳蹬,活像動漫中太空船的架駛艙。

右翼護士教導我太太說:「嗱,你兩隻腳放上去,跺住,兩隻手,扶住執邊,一用力既時候,手向後拉,腳向外跺。」我估不到,原來這張床,可以有多款變型,適合不用產婦喜歡的姿態,相當實用。

當下,寶寶的頭部,已經抵達陰戶門前,即將出來這個世界。每一次太太用力推時,助產士少奶會用雙手按著陰戶,隔著皮膚,扭動寶寶的頭頂,嘗圖幫助寶寶從陰戶中鑽出來。這時候,分娩已經進入最後階段,護士們動作純熟迅速,乾淨俐落,且不斷以醫學術語交談,「BP幾多幾多」,「有tearing,準備XXX」,加上心跳儀器的Beep Beep聲響,情況頗為緊張。這時,助產士少奶的手術手套,已經由白色,變為深紅色。在白耀的光線照射下,雙手反光鮮紅,而太太下身流出的血,已經染滿床墊,床尾腳階,已成血泊。床墊上下兩層相連著,嚴然變成一塊血瀑布。太太每一下推擠,助產士少奶便按著陰戶扭動,血點班班,濺滿她的透明面罩。

「太太呀,點解你每一次推,你個Pat (臀部)都扭左去你老公果面?」助產士問。其實,我當時站在太太的左面,屬戰場的右翼。從這個角度看,我當然不知道中間的走位出什麼問題。

助產士對我說:「先生,一陣間,太太推既時候,你幫手拉住佢隻腳。」

「OK。」我終於都有角色了。

就這樣,太太每一推,我和左翼護士便拉開她的大腿。可恨,嘗試了一會兒,寶寶的頭部,仍然卡著,鑽不出來。

「咦,太太,點解尼幾下,你個PAT都仲係扭左去你老公果面?」助產士問。

我猛然一醒,原來我忘了用力拉她的腿:「唔好意思,我唔記得左拉。」在這緊急關頭,絲毫也不能有半點保留面子的心思。

之後太太每一次奮力推擠,我也拉開她的大腿 (單說這兩句,有點像色情小說)。但是,我發現,太太在運用力度方面,好像有問題。我記得護士說過,出力的時候,是雙手抓著左右扶手,用力往胸前拉,然後雙腿踏蹬,用力張開,借力將身體重心往下移,好像將自己下體產門,擘開一樣,那樣可以加強推出寶寶的力度。可是,我留意到太太每次用力,雙手不是往胸前拉,而是往下半身推,很自然,踏在腳蹬的雙腿,便會用力合上。我認為,力量方向錯誤,反倒似是將寶寶,從雙腿陰戶間,「夾」回體內。

我向太太道 :「點解你隻手係向下推既,好似要向上拉。」

助產士錯愕一下,望向右翼護士,神情似乎有點「你看不到嗎?」的那種。右翼護士急忙上前確認一下。於是,太太再一次用力,便聽到助產士道:「好啦,見到多D BB個頭啦。」

那時,寶寶的頭頂,已經露出中央一片,但還是卡在陰戶頂,鑽不出來。

助產士道:「太太,BB個頭卡住,因為你係第一胎,唔夠位出,可能我地要剪陰唇。」

太太慌忙道:「唔好剪呀。」

助產士面有難色:「咁我地再試下啦。」因為少奶是我們的朋友,可能比較遷就。

其實有關生產時,產婦陰戶不夠闊,寶寶難於鑽出的情況,屬於常見。剪開陰戶口,讓生產順利,在醫學的角度看,比起陰戶在分娩過程中,自然撕裂,更有利傷口癒合。即使早在懷孕六個月後,醫生也開始為孕婦講解「剪陰戶」的情況,好讓孕婦,做好心理準備。曾經歷過「剪陰」的朋友,一般認為,產痛的十級痛楚,相比剪陰之痛,屬小毛見大毛。甚至大多數情況,醫護人員動了手,自己也不知道。不過,「剪陰」這概念,始終令人恐懼擔憂,而且,醫院在生產前,更不厭其煩,再三通知產婦其可能性,連我這個作丈夫的,準備陪產前,也要細閱一資料。剪陰過程,圖文並茂,相當反胃。

如果說,這是一種充份的心理準備,有關「剪陰」的資訊,也是過多了吧。事實上,看得太多,聽得太多,讓人覺得不對勁,連原本標準的恐懼和擔心,也被放大了一百倍。我有一位朋友大牛,他的太太生產前,也為「剪陰」此事,焦慮很久。

大牛對我說:「係啦,其實我都同佢分析,到時生緊果陣,十級痛,就算要剪,都唔會覺得痛。」

我不忿,回應道:「你同佢分析? 不如我剪你屎忽窿一刀,然後同你分析下痛唔痛。」

實在,有太多人試圖以理性的說法,去解開感性的捆結。當我擔心時,你要我「唔好擔心」,等於我飢餓時,你要我「唔好肚餓」。所以,丈夫說不用擔心,沒有難度,但應付焦慮和「我唔應該擔心」的自責,卻是妻子自己承受。我相信,因為安全理由,剪陰在順產過程中,勢必進行,但是後來,或者有些產婦投訴或控告醫院不問情由無端剪一刀,也不一定。現在,醫院提供的詳盡講解,不難嘗出自我保護的味道。

我太太其實也為「剪陰」一事,擔心很久。我很清楚,她不是擔心傷口疤痕的美觀問題,而是剪刀圖像所帶來的恐懼。這一刻,基於病人的意願,護士暫時唯有採取尊重。但我深知,在這關節眼上,她是寧願不知道,也不想作決定。你剪了,她事後也不會持什麼異議,更不會投訴。所以說,恐懼痛楚的壓力,比起痛楚本身的力量還要大。

我在心中喊叫:「你剪啦,唔洗問佢架!」當然,我站在支持的位置上,在緊要關頭,要保持太太對我的信任,所以,我沒有胡亂說出口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體力一點一滴被消磨,分娩的過程,已經超過了三十分鐘。雖說那不是很長的時間,但過程愈拖久一刻,危險也愈增一重。太太已不斷奮力推擠,但寶寶的頭仍然卡在陰道口,鑽不出來。

助產士少奶再次勸導:「太太,已經好耐啦,都見到BB個頭啦,爭少少,如果唔得,我地剪一剪,好唔好?」

太太皺著眉:「唔好剪呀。」

這時,大後方的護士突然道:「嗱呀太太,如果真係唔得呢,我地都要剪架啦。」這種語氣,好明顯並非不耐煩,而是基於生死關頭 (Life and Death)的情境,奪過病人選擇(Patient Choice)的原則,揚起專業判斷(Professional Judgement)的旗幟,攻佔大氣中的話事權。這時,最危急的事情發生了。

那就是顯示寶寶心跳的儀器,聲音節奏開始減慢!

可能,距離穿水已經有好一段時間,寶寶困在肚子裏再久的話,將會有生命危險! 呀! 千萬不要發生事故啊! 我的心,直要跳出來!

大後方護士沒有作聲,換來左右翼護士說:「太太呀,BB個心跳而家減慢啦,BB 焗得耐,會好辛苦架。」那是跟小朋友說話的語氣。

另一個說得更誇張:「BB會嬲架!」我的眼球,差點跌出來。

說時遲,心跳機突然跳聲急速,護士隨即道:「嗱BB真係嬲啦。」然後她們笑作一團。

我好沒氣,希望太太被說服。太太問護士:「痛唔痛架?」

好! 有轉機了!
幾位護士齊聲道:「唔痛! 好快架。」

我用求助眼神問太太:「點呀?」

太太皺眉想一想,苦著臉說:「好啦。」

她一句「好啦」,猶如射出令箭。護士們立即準備工具,我便餵太太喝水,分散她的注意力:「就快得架啦,見到BB個頭啦。」

助產士少奶說:「太太,唔好郁,而家同你打麻醉針,唔好郁呀,唔係會吉親BB個頭架。」

太太苦著臉:「吓? 打邊度呀?」

少奶在太太問完那句話時,已在陰部位置打了麻醉針,手法快而準:「打完啦。」繼續低頭忙碌著。

太太錯愕:「吓? 打完啦? 咁而家點呀?」

少奶略一站直身子:「嗱,剪左啦。」原來助產士已經動了手。

太太更錯愕:「吓? 剪左啦? 唔痛既?」這應驗了人家說「剪果陣係唔痛既」。

接著,新一輪的推擠又開始了。可能是因為陰唇被剪開了,此時血流如注,床墊未端,已成血泊。左右翼兩位護士回中場協助,剩下我一個人。唯有憑著剛體會到的方法,繼續支持太太。但重覆的動作,令我開始思索:不知還需多久? 最終是否需要緊急開刀? 但是寶寶既已抵達產道門口,又怎樣開刀? 將整個前腹及陰部都剖開嗎? 太太會難產而死嗎? 寶寶出來會否已經氣絕? 正胡思亂想,想得心驚肉跳。

每一下嚎叫推擠,每一下也慘痛累人,意志的消磨,比體力消耗要快。人生,原來還是有很多事,自己無法拿握,任人有多少金錢,此際亦無用處。如果傷痛要來,擋也擋不住。這點簡單的道理,文字上老早明白。不過,生命無常實際上是什麼味道,也要真正貼近生死邊緣,方才體會。

那滋味絕不好受。

當自己在腦海中閃過百個思念時,少奶則非常鎮定,全神貫注,雙手按著太太的陰戶,繼續扭動寶寶頭頂一小片天。突然,剎那間,我以為雙眼看錯。

我驚見少奶鮮紅的雙手,抓出一個頭來!

我立即轉面向太太道:「得啦,BB出緊嚟啦!」

說時遲,那時快,我回過頭來時,只見少奶雙手一抽,有一個全身白色的小身體走出來,滿是黏液,模樣像一頭小牛犢,小手腳正在不斷彈動。

感謝天主! 終於完成了。

我立時報喜:「得啦,得左啦,我地個BB出左嚟啦,好叻呀你,好犀利呀你!」

少奶立即拿著寶寶高舉,問太太:「太太,仔定女?」

太太回答:「仔。」

原來,問這條問題,也是一項例行程序。事關內地人到香港產子,「要仔唔要女」,事後竟然投訴醫院掉包。為免引起爭拗,要產婦當場承認。護士如果問「男仔定女仔」也不行,因為「女仔」也有個「仔」字,所以要問「仔定女」。有些內地人竟然可以連自己親生孩子也不認,還雙眼圓睜理直氣壯撒懶,那自欺欺人的功夫本領,匪夷所思,全球之冠。

寶寶出來了。

一場戰事,終於完結。

打了十二小時的仗,太太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。猙獰的臉孔,頓時回復理智和平靜。這時候,我們已聽到寶寶的哭聲了。

太太躺著,讚揚護士:「唔該晒你地,你地好犀利呀。」她竟然沒有哭。

護士們正在忙碌處理寶寶,例如剪臍帶、洗刷黏液、基本檢查等等。不消三分鐘,護士已經將整潔的寶寶,用布包好,美輪美奐的放在太太胸口。太太立即抱他拍他呵他。

這個情境,實在太美麗了。

這一抱,將經歷了十二小時的各種擔憂、辛酸和痛楚一掃而空。我忍不住拿出iPod,拍了一張照片,旋即被護士警告了:「嗱,先生,唔好影啦。」

這我知道,不過人生總有些時刻,要破壞一下規舉,當當壞蛋。

一場經歷十二個小時的戰爭,終於完結,同時,也終於開始了我「湊B」的生活。順產,原來一點兒也不順,凶險的場面,似乎比剖腹還多。

「陪產之後,你會錫你老婆多D」人人都這樣說,那確實是真的。原因不單是因為看見她受的痛楚,也是跟愛情電影一樣,大家徘徊生死邊緣。驚險危情,讓我跟她的關係,再深了一增,也為我們年老後,夫妻間有重要的事情,一同回憶。

太太需要休息,被送進病房,寶寶也交由醫院進行各種檢查。

我陪產的角色,也完結了,現在可以回家休息一下。

走出醫院門外,陽光和煦。抬頭看看,溫熱的陽光照射在臉龐上,泛起一種無名的欣喜、安慰和平安。

黑夜暴風雨過後,必有黎明。

過路行人匆匆,車站人潮湧湧。大家手提工事包和早點,急步走著跑著,趕忙開始工作。打個呵欠,伸一下懶腰,這個城市睡醒了,準備迎接人們新的一天和世界各種大事件的發生。

屬於我的大事件,剛好發生了。不過,這好像跟這個都市,那個社會,沒多大相干。除非,這天誕生的小娃兒,將來是個偉人。

噢,原來,突然之間,我已經犯著了「望子成龍」的毛病了。

我偷笑了一下。

實在忍不住,邊走邊笑。別人會以為我是傻子嗎? 還是誤以為我中了彩票?

什麼都不是,只是今天上午,上天賜給我一個兒子。

-- 完 --

5 則留言:

  1. 睇完好深感受呀!
    我就咁睇一睇,都已經覺得好辛苦好痛,想象唔到當媽媽生產之前,一直聽人講、吸收呢類「痛」的資訊,然後知道不久將來會發生係自己身上的感覺會點樣。

    睇到最後我真係眼濕濕!

    多謝你!母親很偉大,祝你地一家幸福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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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媽媽辛苦啦,爸爸都好細心好體貼,真是個幸福的孩子^^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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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恭喜你地. 真係辛苦C呀!
    Eunic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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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今天才拜讀你的大作, 是一篇很重立體感的故事, 猶如置物其中. 雖然, 當日你在產房作不成甚麼, 除了那重要的一句 "剪啦", 而你這篇大作卻是一篇意義重大的作品, 可以給讀者體會生產孩子的過程, 要把它分享給別人.
    Uncle Pow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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