維修店小二

下班回荃灣，見他整個星期都沒致電我，特地跑去荃芳中心。

「李老闆！」一進店我便叫道。

他一見是我，便從櫃枱跑出來，叉著腰，驚奇問道：「嘩！你不是教書的嗎？你電腦肚子中的硬件，很誇張。」



我笑笑。

對，我也從沒告訴過他，我有另一項揾食技能。

我打趣：「對呀，腹中那些零件很貴，你不要趁機偷偷換掉。」

他認真道：「噢，不會不會，你放心。」

哈哈，總是那麼認真，連接笑話的觸覺，也沒有。

「幾時維修好？」

「你的記憶體和底版很難找，我正從加拿大訂購中。」

嗯。我相信這個人。

這麼多年，他還是老樣子，戴著一副七十年代 Cazal 電子型眼鏡，談吐沉實，賣東西的價錢，經濟又實惠，最重要，早開舖。

荃芳商場，早上人流少，大多午飯時間才開舖，跟李老闆相熟，便是因為早上常急著要買東西，如叉電器、Headphone線、滑鼠等等瑣碎物品。有時下班晚飯後經過，見他的店，還在亮著，還在忙著。

看著他，親力親為，一日做足十小時，終於，由小舖搬到大舖，很為他感到高興。

即使如此，店內大小事務，仍是由他一個人打點。

可以說是 One-Leg-Kick CEO。

有一年，他還在小舖時，假鈔很盛行，很多店舖，包括他的，都不收一千大元。

「屌尼牙，咪嘢唔手呀？」有個剪了平頭裝的男子在向著李老闆咆哮。

李老闆指著牆上告示，慌忙解釋道：「唔好意思，我地唔收一千蚊紙。」

那男子不理會告示，左手拿著金牛，右手揮舞著拳頭，向李老闆踏前一步，大聲兇狠橫蠻道：「屌尼那咪！咪能嘢唔手呀？」

我在旁，正等待拿回他給我修好的小方型電腦，也給男子的咆哮，嚇了一跳。

這男子，剛才已一直在店中問這問那，買那麼數十塊的電話叉電器，擺出大財主模樣，李老闆給他詳細解釋功能，他自己聽不明白，便又揮手要人家走開。這種人，不理他來自那顆星球，看著，已讓人火冒三丈。

我忍不住，指著牆上告示道：「阿先生，人地寫咗，唔收一千蚊啦。」

那男子驚怒回頭，劈頭一句：「座咩唔手窩請呀？」

我指著店中地下：「尼度人地舖頭，人地唔收，就唔收！」

他怒道：「屌尼那味呀！」

這個時候，跟他多說什麼不要講粗口等等，是沒有用。街頭吵架，最忌，就是旁生枝節。

我沉著道：「嗱，先生，而家係早上十一點四十三分，一分鐘之前，我見到你左手拿著這張懷疑係假鈔的東西，果位先生唔肯收，你就踏前一步，用右手，向佢揮舞你嘅拳頭。」

他又怒道：「廣咪能嘢呀尼！」

李老闆欲上前勸阻，我一手擋著他，向他擺出一副「讓我處理」的模樣。

「嗱，先生，你咁憤怒，剛才又向果位先生揮拳，我有理由懷疑，你想打果位先生，你想襲擊果位先生。」

「佢座咩唔手窩請呀？」

「咁你即係無否認，你想襲擊果位先生啦！」

他又怒道：「屌尼牙！」

我指著他，高興道：「咁就得啦。嗱，先生，而家早上十一點九，我以一個普遍市民嘅身份，建議你，你一係，就唱兩張五百蚊，返嚟買嘢，一係，你就攞住呢張唔知係唔係錢嘅嘢，走，否則，我就報警。」

我拿出手提電話：「因為你想打人。」

吵架不用講道理，最重要有人犯錯，有口實。

他氣沖沖，狠狠望著我。

我知道，這種人，只有嘴硬，見到警察來，便腳軟。何況，他真的有揮舞拳頭，又講攻擊性語言，怎樣說，情況對他，已非常不利，更何況，商場早上的店還未開，只有我們幾個人，報警，也不會打擾人家做生意。

見他不作聲，知道站了上風位，控制了戰局，我淡淡的問他：「你住熊貓酒店是吧？」

他好像給嚇了一下。

「酒店，有鈔票找換服務的。」

感覺到，他的氣，好像消了一大半。

其實荃灣的內地自由行，大都住進了熊貓酒店，當然，也有遠東這一類較次級的，不過，荃芳商場是通往熊貓的唯一空中走道，也可以說是必經之路。這時份懂得來這兒的遊客，應該住熊貓。

我右手拿著電話，按下999，只留下「撥出」一鍵未按，然後左手指指：「門口喺果度。」

那男子咬著牙根，不作聲氣沖沖離開了。

我倆，也暫緩口氣。

李老闆不好意思，含蓄道：「其實，我也可以收的。」

我不平：「有無搞錯，你理得佢一陣係唔係拖馬嚟，你寫得出嚟話唔收，就要唔收。」

「咁樣做生意，唔係咁好吧。」

「超！惡遊客，少一個唔少啦。」我打趣續道：「我呢D街方，就唔得罪得啦！」

我倆哈哈大笑。

「其實你為什麼不造個燈箱，放在店門口，寫著『維修電腦』？我也是問你，才知道你可以維修我的電腦。」

他露出晃然大悟的樣子，然後跑出店門口，左看看，右看看。

時光飛逝，今天，他客路廣了，搬了大店，地上已放滿了排隊等待維修的電腦。

我的維生工具，也在隊列之中。

李老闆，比以前更忙，但我一有空經過，便無論如何走去打擾他，跟他聊一會，有時，會有媽媽帶個中學生來找他，有時，會有中年男士來找他，又有時，會有中環西裝佬找他。他沒空時，我實行當個店小二，跟他的客人聊兩句，讚李老闆好人，叫那些客人，多些弄壞電腦，來幫襯他。大家也會哈哈大笑，很可惜，我從未遇過美女來找李老闆。

看著他們離開店舖，我覺得，荃芳的街坊，很可愛。

慶幸，這兒還未被大財團打主意，小店的人情味，今天，已是碩果僅存。

乘扶手電梯離開，即使在高處，也看到在這片四方格格的小森林中，有個大大的燈箱，亮刺刺的寫著：

『維修電腦』

幾個簡簡單單的字，讓我感覺一種沉實的人格，一種互助的生態。只有真正在這片土地生活的人，才會明白鄰舍的珍貴。

認真看一下才發現，燈箱字樣，藍底白字，好像不太好，而且，燈箱還有一點暗，怕且，是燈泡的壽命將盡。

或者，下次當店小二時，告訴他一下吧。